“书香文脉”第27期推介了张秀民签赠本系列，其手迹凝结着感念母校的深情。本期，我们将目光转向这一系列中的中国印刷史专著，回溯先生涉足此项研究的缘起，探寻他在治学道路上忘我投入的身影，由此体察其“文章报国”的拳拳心志。
1931年7月，张秀民入职国立北平图书馆，“因国学系（中国文学系）毕业，被分配在中文编目组，专编古书”。新人到岗，亦师亦友的向达先生对其学术方向产生了深重影响。先生晚年自述道：
初进馆时，读了向达先生翻译的美国卡特教授《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数章，觉得它很有价值；惟出于外人之手，繁征博引，而未能探其根源。且印刷术为我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发明，对人类社会产生无比深远的影响，而印刷史由外人代庖，心实耻之。乃不自量，蚊力负山，立志要写出一部《中国印刷史》。
——《中国印刷史》增订版，附录七，张秀民自传附论著目录，页837
这份宏愿很快便在北平图书馆找到了生长的沃土。当时主事的副馆长袁同礼雄心勃勃，广泛延揽学界才俊。张秀民说，“袁馆长不光是发挥一个公共图书馆的职能，同时把它办成一个学术研究机构。聘请了知名学者向达（觉明）、王重民（友三）、孙楷第（子书）、贺昌群（藏云）、赵万里（斐云）、谢国桢（刚主）、刘节（子植）、王庸（以中）、梁启雄（述任，梁启超幼弟）、谭其骧（季龙）先生等十余人，从事史地、板本、金石、文学、哲学、及满、蒙、藏文等研究。在这种浓厚的学术空气中，自然受到熏陶切磋之益，也坚定了写印刷史的决心”。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彼此滋养的学术环境无疑使这位青年馆员充满了信心。国立北平图书馆的丰富藏书也为其研究的顺利开展提供了必要的资料基础：“其中有少数印本盖有南宋皇宫‘缉熙殿’、元代‘翰林国史院官书’大朱文印，其他宋、金、元椠本，唐人写经，明、清精抄本，均稀世之珍。”
诸缘会合，张秀民走上了研究中国印刷史的道路，将宏愿化作了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从此日日浸淫书海：
在编古书卡片目录与书本目录的同时，就注意收集有关版本印刷的资料，当时多记在草片上，后写成大小笔记约七十本。其中有《宋板书经眼录》二册，《宋刻工名录》二册，将馆中所藏全部宋版书约三百五十五种一一翻阅，就花了两年多时间。因为这只有利用公余午睡及星期日才能到善本阅览室借阅，只许用铅笔记录，以防污损原本。并翻阅了所有明嘉靖重抄《永乐大典》残本二百余册（有部分照片复制本）。数十年内把大书库数千种地方志、诗文集、笔记杂说及日文、西文版本目录书，涉猎一番，也不过是大书库中数十排钢架而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1958年先期完成的《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影响》被誉为“研究中国印刷术发明史的最权威的一部著作”。 196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活字印刷史话》（《中国历史小丛书》之一）及其后续研究“奠定了中国活字印刷史的基础”。 这两部书与其他陆续发表的约三十篇文章均是《中国印刷史》的有机组成部分。
1971年退休后，他谢绝各类邀约，回到嵊州老家侍奉老母，安心著述于乡间，从此着手《中国印刷史》书稿的其余部分，俾成完帙。
因乡间条件简陋不便查考，且部分印刷史资料遭遇损失，张秀民此后的行踪基本围绕充实书稿展开。以下是其自述的访书行程路线：
1972年乃有八闽之行……访泉州古刹开元寺，见宋福州版藏经残页不少。……至福州与老同学包树棠教授谒闽王祠，抄录碑文，城内开元寺，宋代曾刻《大藏经》，今已改为工厂。
1973年4月至宁波天一阁……挑选新接收大批图书中之善本，每日翻阅五六大箱或十箱，凡五十日。
1975年重至北京，每日赴北图找资料，凡两月。
1977年8月底赴上海图书馆看书，蒙顾起潜（廷龙）馆长予以借阅方便，每晨由旅舍乘车至馆阅览……上海旅居一月，由申回杭。在西湖浙江省馆阅览二旬。
1979年5月被邀赴京审查《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开会约一月，即至文津街北图及柏林寺分馆看书。九月初回浙。
1981年至1984年每年至杭州浙江省馆阅览撰述，边改边写，又增又删。……冬日室内无火，零下二、三度，成为名副其实的寒舍，冷气侵人，手生冻疮。夏日酷暑三十七八度，汗水沾背，仍坚持写作，废寝忘食，劳神苦思……写作最困难的是乡间无参考书，连人名地名大辞典也要到县城去借。有时步行至崇仁中学，借《明史》、《文物》杂志，所以只有就手头所存七十本笔记加以整理，写出初稿，请全瑛妹誊清，约五十四万字，交付上海人民出版社。
这条看似平淡的时间线，勾勒出的却是张秀民退休十余年的生活日常。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真正以“十年磨一剑”的苦行僧精神，生生“磨”出了这部皇皇巨著的初稿。
一部真正由中国人自己书写的印刷史，在先生笔下诞生了。
1987年10月，书稿初校样获评中国印刷技术协会首届“毕昇奖”和“森泽信夫奖”。1989年《中国印刷史》正式出版后，张秀民“不断修订，在书上加了大量的眉批，达四万余字”。2004年，由其外甥韩琦接手的增订版即将问世，97岁的张秀民再次提笔作序，向新修订的《中国印刷史》行最后的完成礼。《增订版自序》简要表达了一位沧桑老者为求精确永不止步的坚定心志。
▲《中国印刷史》增订版自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厦门大学图书馆收藏的这些签赠本，或寄自老家廿八都乡间，或来自著书访书的暂寓地杭州，每一册都铭刻着张秀民先生辛勤跋涉的学术履痕。这些手迹，与书中的铅字一道，共同见证着一位学者“文章报国”的赤诚与不朽。
【人物小贴士】
向达（1900~1966），字觉明，笔名方回，湖南溆浦人。中国著名历史学家、敦煌学家、中外交通史专家。1924年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35年赴欧洲，访求中西交通史、敦煌写卷、汉籍及俗文学写卷等重要资料。1938年回国，先后在浙江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著作有《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敦煌变文集》《伦敦所藏敦煌卷子经眼目录》《汉唐间西域及南海诸国古地理书叙录》《中西交通史》等。
包树棠（1900~1981），字伯芾，号笠山。福建上杭人。曾就读于厦门大学国学系代办的集美国学专门学校。著有《汀州艺文志》《史记会注考证校读》等。
顾廷龙（1904~1998），字起潜，江苏苏州人。版本目录学家、书法家。曾任上海图书馆馆长。主编《中国丛书综录》《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等大型工具书。
【文献获取地点】
古籍特藏阅览室（思明校区总馆405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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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古籍特藏与修复部
